杂食 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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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宽大的病号服的莫凡抱着膝盖,倚在角落里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耳边有声音温柔又无奈地安慰他,他把脸埋在袖子里哭着摇头:“我好好说了……可他们就是不相信,他们就是不相信……”稚嫩的童音因为哭泣尾音颤抖着上扬,小孩子哭起来嘤嘤嘤的,回音在空荡荡的病房里打转儿。
莫凡说话说得断断续续,“为什么、他们……他们就这么害怕呢,我没有生病、我没有生病啊……”
“你他妈到底在跟谁说话?”
耳边的安慰声被粗暴地打断,莫凡抬起头来的时候对面床的男孩子已经走到眼前了。
“我……”
“闭嘴,听到没?”
莫凡吓得咬着嘴唇点头,可是哭得抽噎了怎么也没有办法忍住,对面的男孩子失去耐心一般扬起了拳头。
“我叫你闭嘴没听懂吗!?”
“啊——”
莫凡在惊叫中醒过来。
他摸索着在黑暗中爬起来,全身还在不可控制地微微发抖,窗外影影绰绰地有好几张面孔担忧地望着他,莫凡揉着太阳穴把脸埋进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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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凡有阴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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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莫凡其实话很多,这话要是让熟悉他的人听见了一定会觉得惊悚。倒不是说他以前是个话唠,而是从他刚会讲几个简单的词句开始,家里大人就发现他经常对着空气咿咿呀呀地比划,当时也没有人太在意,直到上了幼儿园,会说话了的小莫凡变本加厉,可以对着空气一聊就是半天,条理清晰中心不明,而且还有问有答的。
“你跟谁说话呢?”
小莫凡就指着空气对家长说出一个让他们毛骨悚然的句子:“那个大姐姐呀,很漂亮的。”
“……”
莫凡妈妈有点不安地把小家伙抱走了,倒也没太担心。只是以后夜里出门都会给小莫凡蒙上眼睛,小莫凡哭闹着抗议未果,十分苦闷。
可是即使眼睛被遮住了,莫凡的耳朵却仍能听见,身边那些别人都看不见的朋友们,围着他窃窃私语。
“你妈妈为什么把你的眼睛蒙起来啊?”
小莫凡趴在妈妈肩膀上说:“因为妈妈不想让我看见你们。”
妈妈听见肩上的小莫凡说话,全身一紧,抱着他走得越来越快。
“为什么不想让你看见我们呀?”
“……因为妈妈说你们不干净。”
“人类就是这样,不去惧怕彼此反倒来惧怕虚无缥缈没有攻击力的我们。”
几年以后这种现象还是没有消失,莫凡上了小学上了初中依旧能看见。为此妈妈带他找了很多医生,连精神病院都进过,小莫凡抽抽嗒嗒地跟那些不存在的朋友哭诉,被烦得睡不着的同房病人揍了一顿,那一夜是场噩梦。
第二天妈妈把他接出来了,从那时起,莫凡就开始变得寡言少语。
说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强调得再多只会被当做疯言疯语,不如就用沉默来把这个秘密掩盖起来。
天生就不该是合群的。天生就该被困在这个连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存在的小世界里,和那些只有自己能看见的朋友们打交道。
有时候莫凡会想,别人眼里的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不是比他看见的这个,要干净明亮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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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沐秋已经不想数这是自己跟在叶修和妹妹身边的第几个年头了。
寂寞的时间总是流逝得特别慢,偶尔他瞥一眼电视,看见主持人神情激动地说着斗神在第几赛季退役,才能迟钝地把它换算成自己逗留在这世间的长度。那长度绵延得像条没有尽头的线,光是向着未来看看就绝望得让人没了脾气。
快十年了吧,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还是十八岁的少年的样子。
从一开始对于早逝的不甘到发现自己用另一种方式存在与这个世界了的狂喜,到这喜悦一天一天冷却,最终被无穷无尽的惶恐覆盖,而现在他已经麻木得连恐惧都没有了。这十年他的两个至亲的人经历了很多,而他成为了一个沉默不语地旁观者。没人看得见他,没人听得见他的声音,没人分享他的悲喜,甚至连他自己有时候都怀疑这种存在的方式到底有什么意义。
偶尔他会在路口看见过往的游魂,然后和他们聊上两句。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正常的,还在这宏大的虚无中支撑着没有疯掉,然后感到一点儿宽慰。
或者可能还是疯掉了比较好过吧。
他乱七八糟地想。
那些行走的游魂不愿意留下来陪他。他们因为生前没能实现的强烈愿望而留在这里,在死后匆匆了却了心愿,就去往生了。
有的鬼劝他说,赶紧琢磨琢磨你的执念是什么,然后把它完成了吧。
苏沐秋觉得自己的执念挺少的,他放心不下沐橙,放心不下叶修,他还想在职业联盟的赛场上,打一打荣耀。
可是打荣耀这个愿望永远都不能实现了,而沐橙和叶修也是两个杀时间的货,他就日复一日地在这个地方徘徊着,数着日出日落,看着人来人往,自己跟自己说话,直到什么都不想。
他等着自己的灵魂终有一天也能死在这个地方,不能往生,那便彻底地消散,在看过了无数个春秋之后,在无止境的静默里,崩溃了,然后就腐烂了。
所以第一次见到莫凡的时候,苏沐秋简直觉得,这个人是彻底将他那绝望的妄想撕裂了的,无与伦比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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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后的莫凡连家门都不愿意出,每天窝在自己的房间里打游戏。
然后他就在游戏里认识了叶修。
当时他在网游里被叶修白天晚上连轴转地追杀,气势汹汹地连夜来了H市。第一次见到叶修的真人时,他就注意到这个人身后跟着一个漂亮的鬼魂,比他小几岁大概只有十七八的年纪,眉眼清秀得特别耐看。莫凡忍不住多瞄了他两眼。
那个鬼魂看着眼带杀气怒视着叶修的样子,如临大敌地蹿起来围着他们两个人转,最后晃晃悠悠地停在叶修身前瞪着莫凡。
莫凡被他吸引了视线,也就瞪了回去。
大眼瞪小眼。
“……”
过了一会儿那个鬼魂反应过来了:“诶你能看得见我?”
莫凡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莫凡就很不理解的看到,那个鬼魂捂住嘴巴,露出快要哭了的表情。
就像两条走错了轨道的列车,在错误的地方相遇了。
他们只顾着惺惺相惜,却根本没意识到,这相遇其实是场飞来横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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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修邀请他加入兴欣战队。
莫凡对于什么职业联盟完全没有兴趣,叶修有点着急又不知道怎么留他好,然后那个鬼魂就跑了出来,晃晃荡荡地围着莫凡转圈圈。
他真的很好看,五官和房间里另一个站在叶修身边的美女有七八分相向,但是摆在他的脸上又丝毫不显得女气。他就这么不依不饶地盯着莫凡看,那双漂亮的眼睛让莫凡感觉浑身不自在。
“留下吧留下吧留下嘛……”
要不是没有实体,估计这货都要扯着他的袖子撒娇了。
“……”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叶修就当莫凡真的动心了正在考虑,立马不由分说地架起他往里面走:“你看你大老远过来也不容易,就算是凌晨的机票有狠折,也不便宜,先住些天再说。……嗯,先通个宵。”
“……”
莫凡任他拉着走,注意力基本停在那个鬼魂身上。
他飘飘悠悠地在叶修后面跟着,留意到他的视线以后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认识一下,我叫苏沐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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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沐秋,啊,苏沐秋。
莫凡抱着头缩在床上,觉得这真是一个诅咒一样的名字。一旦沾上,就死死地缠上了你怎么也无法甩掉。
这人怎么可以这么神烦呢。
通宵了一夜之后莫凡跟着另外几个人回住处休息,叶修留在网吧。苏沐秋两边飘来飘去地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抛弃了他一直守着的叶修跟着这个看上去不太好打交道不过依旧难能可贵的新朋友跑了。
新朋友瞪了他两眼,直接进了屋然后把房门对着他重重地一关。
“呵呵。”苏沐秋高冷地笑了起来。区区一扇门,怎么可能拦得住他。苏大仙抱着双臂悠哉游哉地就从门里穿过去了。
“你快出去啊!?”莫凡本来是准备睡一会儿的,被苏沐秋在一边晃荡得头皮发麻,又生怕闹腾起来这些新认识的人看见了又会把他当成怪物,只好小声赶他。他也碰不到苏沐秋,所以苏沐秋就气定神闲地倒坐在他房间里的一把椅子上盯着床上的莫凡看。
“你就陪我聊聊嘛。”苏沐秋可怜兮兮地说,“我好多年没跟人正常地聊天过了,所以才这么兴奋嘛你不要泼我冷水啊QAQ”
莫凡疑惑:“叶修他看不见你吗?”
“当然看不见啊。”
“那你为什么一直跟着他?”
“嗯……”苏沐秋皱着眉想了半天,也给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最后他看着天花板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放不下吧。”
他觉得这么解释比较恰当,那些被困在世间的魂灵,不都是因为这世界上还残留着某些让他们割舍不下的执念,无法实现,又放不下,才会在这个不属于他们的地方兜兜转转,无处可去吗?
而苏沐秋大概是最寂寞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跟在一个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的人身后,看着他一步一步离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越走越远。
“他偶尔会在空房间里自言自语地对我说话。”苏沐秋说,“絮絮叨叨的,给我讲他那些烦心的压抑着的事儿,可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在听着。”他叹了口气,“我有时候就在一边跟他对话,完全不由自主地,安慰他两句,然后他再驴唇不对马嘴地继续接着说下去。”
莫凡深深皱着眉。
苏沐秋一看他这表情就笑起来了。他想去抚莫凡的眉,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没碰到,最后只能无奈地笑笑:“所以能认识你,我真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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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凡就这么交到了他在兴欣的第一个,有点儿烦人却又异常玻璃心的朋友。
他决定暂时不走了。
为什么会做这个决定他也不知道,可能是觉得这个自从他一来就缠着他不放的鬼魂和哪怕是其他的鬼魂相比也太过特殊,可能是出于对叶修和这个人的故事的好奇,可能就是单纯地想要留下来陪陪他。
也可能是觉得他和他一样,都是被世界丢弃了的角色。
彼此觉得是个同病相怜的对象,就惺惺相惜地抱紧了。
大概是这样的吧。
反正没有人追问,他也就暂时逃避着这个问题。
那一天他被搅合得根本没有睡,只能披着被子坐在床沿和苏沐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他问他:“把你留在这世界不走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苏沐秋苦笑起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问这个问题问住了:“我哪知道啊……”
“因为叶修吗?”
“可他现在好好的啊?我如果是担心他的话当初他拿了三连冠我就已经消失了,哪看得到现在这些闹心事。”
“……”
“诶,”苏沐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问他,“你帮我给叶修传个话呗?还有我妹妹?……噗哈哈哈哈哈我好想看到他们俩知道我这些年一直盯着他们的时候那种蠢表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233333”
苏沐秋笑着笑着就蹦上了他的床开始打滚儿。
“不可能。”莫凡冷冷地甩下一句话从那张有一只苏沐秋滚来滚去的床上站起来了。
“QAQ为什么?”
“我从小就能看见,如果每一个鬼魂都托我给他们的亲人带话那我还活不活了。你也不行,叶修要是不信说不定还会认为我是神经病又把我送走了?”
“……可叶修不是那样的人啊。”
“我怎么知道。”莫凡说完就把头偏到一边去不再理他。
莫凡没有说实话。
他从小就能看见,但是鬼魂和人类相比他们只是来去匆匆的旅人,即使发现了莫凡的神奇之处,也不会为寡言少语又面瘫的他做什么停留。再加上因为他总是控制不住和鬼魂们交流而被送去看医生的缘故,很多鬼魂是不会太麻烦他的。
给叶修带话什么的,如果只是单纯地为了苏沐秋高兴他也可以做到。
问题就是……
莫凡的心里有一种疑虑。或者更应该说是,一种不安。
如果,这就是苏沐秋这么多年来一直流连不去的原因。
如果苏沐秋那个未知的愿望,就是能和叶修再说上一句话。
如果通过他和叶修说上了话,苏沐秋就会消失。
……如果是这样该怎么办。
莫凡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他不希望在他做好了以后在兴欣的日子里都有一个烦人家伙在耳边聒噪的准备之后,这家伙又这么突兀地消失了。他不想。
苏沐秋大概也觉得这个要求有点太为难莫凡了,心情有点儿低落地想钻出门又没舍得走,在空荡荡的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房间里手足无措地打着转。他太久没有经历过这样大起大落的心态,揉着刚刚笑痛了的脸仔细想想,觉得其实有个人在身边就该满足了。“你不愿意也没关系的。”最后他小声说,“其实我也不是太想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啦。我刚刚死的时候,他们经常会一个人偷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可是这些年他们谈起我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他低着头让莫凡判断不出他表情的悲喜,“看到他们就快要把我忘记了,我挺开心的。这个时候再让他们想起来可能也真的不好,毕竟我将来还是要走的……”
他说得莫凡都不知道自己刚才的拒绝到底对不对了。
“那我呢。”莫凡说,“你怕他想起你来伤心,可我呢,你现在天天缠着我,如果有一天你走了,你有没有想过我?”
苏沐秋愣了愣。
过了一会他笑起来了,“你不一样啊。”他说,“可能我阻止不了你因为我的离开而伤心,但是你可以记住,离开你,我是一样会难过的。”
他指了指自己半透明的身体。
“只有你看得见我。”
然后又指了指莫凡的眼睛。
“只对你隐身可见。”
我们是这么特殊的关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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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可爱的女孩子,可惜是个花瓶。
这是莫凡对苏沐橙的第一印象,并且在苏沐秋抓着他没完没了的问“诶你觉得那个长头发的女孩子怎么样”时,很诚实的把这个第一印象说出来了。
苏沐秋一听就急了:"哪里花瓶了她很厉害啊?对了你说花瓶是意味着你觉得她很漂亮啦?"
莫凡不置可否。在本来就不长的这段相处时间里,妹子一个人坐在一边不是吃零食就是看电视剧,不是用来摆着的还能是什么啊。但以他的性子也懒得反驳,于是手也没停地接着训练,没去搭理。
“你说清楚啊?”苏沐秋抓着他不放,“那可是我妹啊?”
“哦,是吗。”莫凡惊讶。
“你看不出来吗她长得多像我啊!而且我们名字只差一个字啊笨蛋!”
他这么一说莫凡想起来了,第一次见到苏沐秋时确实觉得他和当时房间里的一个女生长得很像。至于名字什么的,他哪有心情记。
“原来她是你妹妹啊。”莫凡没脑子地发表了一下看法,“可她比你大啊?”
“……”
“……啊。”莫凡的脑子回来了。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玻璃心受到伤害的苏沐秋当时就咆哮起来了。
“啊好好好。”莫凡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对不起啊我忘了,你死得早……”
苏沐秋愤怒地飘走了,他算是知道为什么这家伙人缘那么差了,也就自己十年没人陪着说话才会蠢得从这货身上找亲切感,这根本就没法沟通好吗?
苏沐秋才走了没几步,苏沐橙就推门进来了,莫凡赶紧把还捂着耳朵的双手放下来接着游戏,妹子径直走过来朝他的肩膀拍了一下:“开会呢,你怎么不去?”
……光顾着和苏沐秋抬杠,忘记了。莫凡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借口,于是一句废话又丢了回去:“不去。”
苏沐橙脾气挺好,也不跟他计较,凑到他屏幕前面看了两眼:“练得怎么样?”
“很好。”如果你哥不在这捣乱的话。
“用不用我陪你练一把?”
没飘多远的苏沐秋一听这个又回来了,念叨着“虐他虐他”非常起劲儿地围着苏沐橙转圈,顺便还朝莫凡丢过来一个挑衅的眼神。莫凡怎么会怕这个,爽快地去建了房间,苏沐橙在她身边开了电脑就坐下了。
之后的事很没悬念,一分钟后,毁人不倦倒在了苏沐橙的石榴裙下。哦不,他连个裙子底都没看着,苏沐橙就随手从抽屉里抓了张账号卡跟他打了一场,用的还是个男号。
莫凡脸色惨白地瘫在椅子上眼神都死了,旁边的苏沐秋扶着桌子笑得打跌。
他妹妹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活动手指笑靥如花地又补了一刀:“打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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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选手。
莫凡嗑着苏沐橙给他投喂的一把瓜子陷入沉思,这是他第一次认真考虑这个词背后所代表的水平,和意义。最初决定留下只是因为想陪陪苏沐秋,但是跟这个烦人的家伙一直耗到现在,不得不承认,吸引着他的,除了这个神烦的鬼魂,更多的还是兴欣这一家人的氛围,还有他们为之奋斗着的,对他来说非常陌生的,职业联盟。
好像,没有想象的这么无聊了啊?
“对啊真的挺好玩儿的,你不知道我看着叶修他这么一场一场比赛打下来,我有多羡慕。”晚上莫凡说了这个念头之后,苏沐秋看着自己半透明的双手忧郁了起来,“本来,我们说好要一起站在那个赛场上的。谁让我……谁让我……”
莫凡有点想握住他那双手,可他知道就算伸出手去也触摸不到他,他又不太会说话,只能沉默地继续听着。
“他拿了三连冠,他和队伍不合,他被人赶走住在网吧的小储藏室,我都一直看着。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如果我在的话,如果我能和他一起,大概可以比现在做得好很多吧?”苏沐秋说,“看见他即使退役了也没有放弃我真高兴,哪怕我也知道他现在走着的是一条多么艰难的路。我不能帮到他了,但是你可以啊。”
“所以呢。”
“所以你,”苏沐秋小心翼翼地凑得近了点,“试试?”
他的眼睛亮亮的。
莫凡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他那张一直紧绷着的脸,突然间铺满了笑意之后,变得特别好看。“嗯,试试?”
苏沐秋盯着他的脸看个没完。
“看什么。”没过两秒莫凡就不笑了,转过去面朝墙壁不给他再看,“睡觉了。”
“我不用睡。”苏沐秋笑眯眯地,“你睡吧,我看着。”
莫凡愤怒地把枕头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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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莫凡盯着苏沐秋的脸陷入了疑惑。
“看什么,啊,你看什么?”苏沐秋一边笑一边伸手把自己的脸挡上了,“你不让我看,自己看的还挺欢啊?好看吗?”
莫凡皱着眉没有理他,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觉得苏沐秋发生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变化,忍了好几忍之后他抵不过自己内心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开始琢磨怎么遣词造句才能把这种感觉说出来。
“我觉得你变浅了。”最后他是这么说的。啊,语死早的莫凡同学。
“哈?”苏沐秋呆滞。
“嗯……”莫凡说,“就是,你好像变得比之前更透明了?我现在透过你都能看清你后面的东西。”
“啊,你变态!”苏沐秋捂住了胸口。神啊救救他的脑回路吧。莫凡觉得自己就不该多事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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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凡在兴欣的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一天天过着。
他不跟任何人交流,每天早晨来了训练室往自己的电脑后面一猫就开始和苏沐秋说话,当然大多数时间都是苏沐秋在说,他一边做训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他。除了在对决无极战队之前的讨论中突然说出轮回是一人战队狠狠刷了把存在感以外,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他。而那个轮回战队还是苏沐秋给他科普的。
“神枪手周泽楷,现在的荣耀第一人。”当时苏沐秋指着电视里的人给他说,“老子死之前玩儿的也是枪手,而且我还比他帅。要是我在还有他什么事。”
“……”莫凡看着电视里冲着记者嗯嗯啊啊的周泽楷,严重怀疑他跟自己是同类吧,绝对是同类吧?
其实莫凡现在话多点了,来兴欣这几个月,他说过的话快比他这辈子说过的还多了。相处多了苏沐秋也没有一开始那么烦人了,据他自己说是因为那时已经太久没跟人说过话了,见到他太兴奋又生怕他要走才这么缠住不放。
对苏沐秋来说它就是全部了。
习惯了也一直庆幸着被人忽视的莫凡突然发现,他也挺喜欢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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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凡终究不是一个细心的人。
有时候会隐隐约约地觉得苏沐秋的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却又懒得细究,他的每一句话,他看他的眼神,还有他看上去越来越浅淡的灵体。
什么东西太快了。快得失去了控制。
他却始终都没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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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莫凡睡下没多一会儿,苏沐秋慌慌张张地从门外面窜进来了,然后围着莫凡转来转去:“快起来快起来快起来快起来……”
“干吗?”莫凡暴躁。
“我觉得叶修好像生病了,看他很难受的样子可我也没法叫别人你去看看嘛快起来快起来啊……!!!”
莫凡认命地掀了被子起来去敲叶修的门,敲了很久没有人应,不禁皱眉:“不是有人和他同住吗,叫……叫魏琛的。”
“谁知道他跑哪玩去了。”苏沐秋愤怒。
莫凡一脚把门踹开,叶修整个人都缩在双人床的一角,摸了一把额头烫得厉害。总共没交流过几句的人终究还是陌生,莫凡手足无措地原地站了两秒钟下意识地回头找苏沐秋求救:“这我也不会照顾人啊?”
“笨蛋。”苏沐秋撇嘴,“听我指挥,你先翻翻他床头的抽屉,药在那里面……”
莫凡按照苏沐秋的指令喂叶修吃了药,又拿热水给他擦了脸最后帮他敷额头,大概是手法和那个人过于相像,最后他把一切做完之后叶修迷迷糊糊地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沐秋……?”他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
莫凡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苏沐秋倒是很高兴。“诶你看他这时候还想着我。以前他生病我就是这么照顾他的,等我死了以后有一次沐橙发烧,我了个大草,丫什么都不会弄,我妹差点被他搞死了,气死我了……你怎么了?”
莫凡脸色铁青,挣了几次却发现病人的手劲异常的大,他使劲把人甩开扭头就往外头,叶修差点被他带得摔到地上去。
“哎哎哎?”苏沐秋又要顾着叶修怕他掉下去又想去追莫凡急得团团转,好在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就算是在这盯着叶修也只能干着急什么也做不了,还是先去哄莫凡比较重要。
莫凡坐在床边喘气,看见苏沐秋从紧闭着的门外穿进来一个头东张西望地又不敢整个进来,那样子说不出的诡异,忍不住火大:“你出去!”
“哎!”苏沐秋应了一声进来了。
莫凡气结。
苏沐秋非常不理解:“你到底在气什么?”
莫凡自己也不知道,干脆往床上一躺面朝墙壁给苏沐秋一个(深沉的)背影。
叶修抓着自己的手不让人走其实没有什么。问题是他喊出的是苏沐秋的名字。
那一刻莫凡顿时觉得,自己和苏沐秋的这点交情,比起叶修对这个人用过的心来,能算得了什么。苏沐秋站在一边乐呵呵地回味着的那些回忆,他不管做什么,也是无从参与了。
苏沐秋在乎他,只是因为,他可以看见他。
换了能看见鬼魂的另一个人,大概情况也是一样的。而换做是别人的话,大概脾气会比他好很多,也比他好相处很多吧。
自己又算什么呢。
他只不过是被强行推上了这条不属于他的轨道,参与着不属于他的一件件事。两个世界,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却还在别人已经满到拥挤了的回忆里抢着那么一席之地。
只是想有个归处罢了。可他又能算什么呢。
莫凡也对于自己纠结于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感到不理解,但是钻进了牛角尖是不会那么轻易就自己出来的。为什么听到叶修喊苏沐秋的名字会不爽他懒得想,就是想出来了,大概也只会得到一个,让他和苏沐秋都觉得尴尬的结果。
可是苏沐秋还在这不依不饶,他说什么都没用,莫凡脸贴着墙,他又不能把自己压缩到莫凡的身体和墙之间的那条缝里去。
莫凡就这么躺着,直到他感到身后的异样。
那纯粹是一种感觉了,他知道苏沐秋跟着爬上了床,躺到了他的身后,然后从后面环抱住了他。
说是环抱,却根本就碰不到。
莫凡微微扭头看着虚搭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臂。莫名就觉得有点悲哀。
然而这还没有完,苏沐秋一看莫凡还没有理他的意思,干脆身体又往前蹭了蹭。
“……!!!!!!”
啊,透心凉。
苏沐秋钻进了莫凡的身体里。
这么说也不太准确,事实上是,苏沐秋仗着自己是灵体碰不到莫凡,于是就在空间上,和他相重叠了。
“这是我能做到的,和你之间的最近的距离了。”苏沐秋小声说,“和任何人都达不到这样的距离,只有你。”
“……”莫凡全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妈蛋一个鬼魂在你身体里,比起身体上的一点点凉意心灵上受到的刺激才是最让人震撼的。
“你到底在气什么?”苏沐秋又问了一遍,“不管你在气什么……那真的没有意义。那些你没能参与的过去,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只有你。
“……”
被他这么一说出来莫凡顿时觉得自己这点纠结的小心思听着怎么,如此的丢人。
他回头去看时,一时都没找到苏沐秋在哪里。
他以为苏沐秋还在他身上粘着,原地转了一圈却发现不对,苏沐秋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没动,身体透明得近乎虚无。
“……莫凡啊。”他苦笑着说,“我大概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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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莫凡没听懂。
苏沐秋张开手臂,“你看看我这个样子。”他说,“我踏入轮回的时间大概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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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莫凡问,“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吗?”
苏沐秋无奈地摇了摇头,“除了愿望已经实现了之外,如果我的执念没有那么深了,大概,也就可以离开了……”
莫凡不能理解:“那你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是荣耀吧。”苏沐秋说,“我留在这里,就是因为我到死都没能真正地站在赛场上打上一场荣耀,所以我才舍不得离开,看着叶修和沐橙带着我的梦想一路走下去……”他用虚无的手指碰了碰莫凡的脸,“本来我这个永远都不能实现的愿望,会把我永远的困在这个地方……但是因为你的出现,让我觉得,荣耀,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
“十年了,我一直在等这个时候,可现在你知道我有多么不想走吗?”
“……”
“我想一直这么和你在一起,但那已经不可能了。”苏沐秋说,“你不挽留我吗?”
已经越来越透明的苏沐秋看着他的脸一步一步后退,莫凡很想做点什么,但是一如之前和人打交道时困扰着他的,该说些什么、该用怎样的表情和语气、该怎么样才能表达出自己不想让他走的意思。他全都不知道。最后他只能转过头去生硬地丢下一个“嗯。”
就像是生来便注定了的命运,他的轨迹和全世界都背道而驰,却和他奇异地吻合着。
他一步一步后退着,而他还在前行。
错身而过。
就如同多年前,他还是胆小得不愿意从妈妈的怀里踏出第一步的孩子,大人们对他说,你迈一步,迈出去,试试看,我们会在路的尽头等着你。贪恋着温暖又害怕被欺骗,身边围绕着一群黑影对他指指点点,没有人看得见,只有他能看见。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个世界就对他怀了最大的恶意,而他只能顶着这些恶意,尽力包裹起自己,胆怯地、却又毫无退路地,孤注一掷下去。我的出现导致了你的结束,而你的离去却并不是我的开始。这个认知让他恐慌不已。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他致命的轨道了,他渐渐远去,带着被世界否定着的认知,孤身一人。又回到了孤身一人。
他以为他会是他的改变,但最后他只是又失去了一次。
苏沐秋跟他挥挥手说,“那,再见?”
莫凡感受着胸口那阵难以描述有难以忍受的钝痛,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就这么死了。死了也好。那么这大概会是他最后一次失去了。
就这样突兀。
他死死盯着那隐没在窗外的阳光里彻底消失不见了的身影,面无表情,眼泪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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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凡一直是个很会隐藏的人,没人注意到他的变化。
不顾一切去寻找转世的你什么的,想想觉得可笑。于是就像个胆小鬼一样所在兴欣哪里也没再去,偶尔在睡觉前往门边看一眼没有找到那个若隐若现要进不进的半个身子,或者是在训练时对着叶修设计的训练系统小声吐槽了一句却没收到回应,莫凡才会不习惯地提醒自己原来苏沐秋已经离开了。一切如常、只有他知道他走了,所以连怀念都是他独自一人。
这有什么,就是回归了遇见苏沐秋之前的生活罢了。
……回归了行尸走肉的生活罢了。
莫凡想了想,觉得这么形容更贴切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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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凡跟着兴欣一路闯过了挑战赛。过程并不容易,莫凡几乎成为了整个队里训练最刻苦的一个。因为一旦训练结束他回到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小房间,那种让人不适的孤独感就会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他几乎窒息地把自己缩在角落里大口喘气,觉得这是个和曾经在精神病院、和过去那些从噩梦中尖叫着醒过来的每一夜,都相似的夜晚。
窗外有路过的游魂看到他的样子担忧地朝里面打量。
莫凡揉着太阳穴把脸埋进被子里。和多年前一样。
蜷缩起来就不会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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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欣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到了挑战赛的最后。
莫凡没有走,就如同苏沐秋希望的那样,其实去那里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留在一个回忆多一点的地方,到不至于过得像是死了。
最后一场,兴欣对决嘉世。
苏沐橙赢下最后一句擂台赛之后,穿过了嘉世的选手席,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兴欣的看台,在叶修的身旁坐下,然后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全场震惊。在一片喧哗声中有一个清亮的声音尤为突兀。
“我靠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那个熟悉的声音想起来的时候莫凡在大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情况下条件反射地翻了个白眼。没去理。
“啊莫凡莫凡你看看我?我不在的这几天叶修这个混蛋就把我妹子拐到手了吗这什么情况啊?”
莫凡全身都颤抖起来,然后动作僵硬地转过身。
那一瞬间,莫凡简直觉得自己是看见了光芒万丈的神灵,在看台位置有点昏暗的光影里微微发光的,有着蛊惑人心的面容和微笑的,歪歪扭扭地飘浮在他身后的。神灵。
就这么降临了。
“……”莫凡过了好半天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不是去往生了吗?”
“嗯。”苏沐秋笑得很得意,“可是我又没成功啊,心不干净,执念太深,被退回来了。”
如果不是身边还有一帮人,莫凡就要咆哮了:“你怎么又被退回来了啊你不是说你已经放下了荣耀彻底看开了吗!!!!!!”
“对荣耀的执念是没有那么深了。”苏沐秋说,“可是我,好像又有了,新的执念呢。”
“……”
苏沐秋看着莫凡扭曲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然后他往前飘了两步,倾过身去凑近了莫凡的脸。
莫凡站在原地,看着苏沐秋那张半透明的脸越凑越近,他在他暖色的瞳孔里看见了表情呆滞又不知所措的自己,他透过他的脸看见对面看台上喧嚣的人群和从墙壁洒向比赛场上的让人眼花缭乱的灯光。那些灯是他的目光,穿堂而过的风是他的呼吸,那阵凉意是他蜻蜓点水般的触碰,飞快地拂过之后就退开了。而莫凡还没回过神。那个人连个实体都没有,他只能拼命猜想刚刚他们相触了的部位,是额头,是鼻尖,还是……
但是总之他一直缺失着的、死去的那一块似乎又复活了。
“你到底,干了什么?”最后他声音嘶哑的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么一句。
苏沐秋舔了舔嘴唇说:“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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